冯亚君
在我小时上学必经的路上有个涝池,不知什么时候形成的,姥姥说她们年轻的时候就常在这边洗衣服,在雨季,涝迟便蓄满水,将旁边那些的粗壮的弯脖子柳树滋润得更加鲜活。涝池边上长满了青苔,白天总有三三两两的妇人来这里浣洗,不时的夹杂了东家长西家短的说道和泼辣的笑,热天孩子们在涝池里游泳嬉戏,好不热闹,到了晚上又是蛙声一片。涝池虽然没有湖的大气与幽雅,但处在一个小的村庄倒也和谐,算是一道风景了。
涝池边上有一块开阔的没有围墙的院子,院子是独立于村子其它排列整齐的住房群以外的,由于处在丁字路口,周围的人习惯上也就将院子当路走了。院子里有一间大房,这里住着一个有故事的老头,年轻人几乎没人知道他的名字,据说他是唱戏的出身,大家在背地叫他“戏子”,好象这就是他的名字一样,农村人当然也不会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名字也就是个代号而已,因为他们当中叫“老老”(猪),狗娃、狼剩等卑劣的名字的比比皆是。
戏子一个人生活着,在这里谁也没有见过他的女人和孩子。不愧是唱戏的出身,虽脸上已爬满皱纹,却依然能看出清秀,可以想象得出年轻时的英俊。五六十岁的人了,身板依然直挺,穿戴干净,身上丝毫不粘泥土。戏子虽住在农村但却不象农民,因为他不种地,也就不象种地人一样关心地里的务做与收成。戏子不象工人,工人是要在外上班的,我们有同学的父亲是工人,只有周末才回家,可他戏子几乎就没有离开过这个院子。这样的人在这样的环境中自然与众不同,甚至有时显得有些奇怪。我在路过他家走过院子时总不免会留意一下这间老房子,好奇地观察一下这位老头。
由于这个院子大,没有院墙,这里也常常成为了一个自然集会场。农业社开会,村上唱皮影戏以及所有的公开活动这里就是理想场地。农闲时,一些年老,年轻的男人们叼着烟,操着手也常常会不约而至,过来围蹲在院里面迎着太阳背靠着檐墙,听戏子闲侃。可在这样的场合中他显然是主角,他早年上过私塾,识些字,加上年轻时走南闯北的唱戏,自然见多识广,别人只有听和问的份。戏子可以从秦始皇,刘邦一直说到毛泽东、邓小平;从美国、日本说到我们所属县公社直到住的这个小村子;从貂蝉、杨贵妃说到陈圆圆、慈禧太后。有些内容是客观的,可大部分内容可能是戏子按照老戏上的情境编撰的,来听的人也不在乎他是否讲得对,只是当故事听听解闷,就象听说书一样,听过了就过了。而最让他们惦记的却是听戏子讲年轻时在城里所见过的那些大人物们的姨太太如何风骚,旗袍的开衩直到大腿根,露出的肌肤是如何样的粉白,如何用眼睛挑逗男人。讲到这里,旁边的人自然就会问“还有呢”?“你揣过”?戏子笑而不答,继续说着所经历的故事。他说有一次唱完堂会,晚上住在主家前院的屋子里,夜里去后院解手,路过姨太太的窗下,远远就被那女人的灿烂的叫声把给镇住了,他两腿软得动弹不得。讲到这里,戏子认真地的说:“我的妈呀,我唱了这么多年的戏,听过那么多名旦的唱腔,没有谁的声音让我那样激动过…”,蹲在旁边的小光棍好奇的问“睡觉哩,她还叫啥哩…”?戏子猛的打一吧他的头,得意地笑骂着,“盖岁怂,回去问你妈去,看叫啥哩。” “哈哈哈……”大家都笑成一团。戏子不紧不慢地讲着,当然也会带上表情、语气和身段,那架势就象在舞台上一般。虽说也是和大家打得热火,可戏子的骨子里却透着清高的,气度是凌驾于在场的所有人之上的。时间一长,熟悉他后,谁也就不介意了。因为在看不到报纸、电视、网络也没有其他娱乐的时代,这里无疑是乡人们填补农闲时精神空虚的一个活跃的平台。戏子健谈,也乐意讲,他这样并不是为了将自身容入这个在他看来落后的群体,而是更能显示出他在这个群体中的超越了。也许作为一个戏子好长时间不登台了,也需要有一些粉丝来填补自我的空虚与寂寥。
与没念过书又不太见过世面的乡人门比,戏子是鹤立鸡群的。他在这个不算大的群体里不仅象个演员,有时甚至就象一个导演把握整个舞台一样,左右着这里的舆论导向。戏子的一张嘴是出了名的,不光是唱,更善于说。周围人的家庭纠纷,邻里关系,他都会当作在唱戏一样,给说活好了。别看谁家的媳妇泼,男人崴,一到了戏子面前都得要收敛起来,因为谁也不愿意将自己钉在道德的十字架上在日后由戏子来主持批判。
听老人们讲,他不是本地人,从小就学唱戏,据说小生唱得很出彩,在当地方圆几十里小有名气。后来却与一个女人悄然私奔,什么样的女人?谁也没见过。怎么生活的?发生了些什么?谁也不知道。因为这些内容从来没有在他所说过的故事中出现过。解放后,就戏子只身落户于此,当时已经三十出头了。也曾有人给他介绍过一些拖油瓶的寡妇,嫁不出去的老闺女。可看惯了花旦,演惯了才子佳人,又见过姨太太与小姐的戏子都没拿正眼看过她们。时间一长,大家看戏子心高,就不再自讨没趣了。后来,村里有一些戏子和几位骚情妇女的桃色新闻,可谁也都没有真正的碰见过那种事,不过,平日里来跟他学唱戏的女人倒是有的。再后来,戏子老了,这样的话大家可能是嫌造罪自然也就不说了。
新社会破四旧,戏子所擅长的帝王将相也就唱不成了,由于他以前为经常给旧社会的老爷太太们唱堂会,这样的政治因素自然导致他没有参与样板戏的份。唱不成了,可他爱说,可能是戏子这个身份的特点吧,碰到什么事都要发表一番意见。曾有一次公社在这里开现场会,上面要求现身说法,让农民说说农业社的好,农村人苯嘴笨舌的上去了,好几个都说不到地方上,公社领导脸色难看,大队的领导急忙点戏子以缓解尴尬,可谁知戏子从容上台,说了一段顺口溜,领导差点气得吐血,不过他说的倒也是实情且合辙压韵 ,“……粮食一碗碗,清油一点点,炕上光板板,扫帚光杆杆……”。听爷爷说在会后的那段时间里,天天晚上开会,内容只有一个就是对戏子进行“帮助”;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时代,当时人们曾喊过各种各样的口号,现在看来是多么荒谬,可身处其中的人却是如此认真,人们高喊着“毛主席万寿无疆,林副统帅身体健康”,家家墙壁曾贴满领袖的宣传画。一次戏子在和别人闲侃之余,看着墙上的毛主席与林副统帅的画图,随口便说“你看林彪,两腮不肉,寡骨无情,多象个奸臣”。可能是对戏剧脸谱太熟悉了,他也没有多想什么就是随口一说,可就这一句话,戏子当天被逮捕,这次已经不是光靠“帮助”可以解决的问题了。戏子被判“现行反革命”入狱。所幸没几年,林彪坠机温都尔汗,戏子才得以平反回乡。当时揭发批斗他的那些人中也有暗暗佩服他是有高见的,但谁也不敢再提这个话题了。文革中,他特殊的经历与特殊的性格,自然免不了时不时要在批斗会的舞台上演回主角的。在那个富有戏剧性的时代,一切似乎都是戏,你方唱罢我登场。对于戏子来说,只不过是舞台大了一些,有时搞得他头有些晕,不大容易找到“入相”、“出相”的门。
农业社解散后,市场开始活跃,戏子凭借着早年唱戏所积淀下优势作了集市上的“经纪”,俗称“捏手”(在农村的自由集市上,专门从事诸如猪马牛羊等牲口交易的,介于甲乙双方之间说活人)。这样的日子对于戏子道也过得去,不过他依然是一个人过,自己烧火,自己作饭,自己吃,自娱自乐。
我记得在路过戏子家院子的时候曾听到过屋里传出的乱弹唱段,或是凄婉,或是激昂。有一次中午放学回家,下着小雨,我象往常一样经过戏子的房前,突然从屋里扔出一口小铁锅,吓了我一跳,这不是老头平时作饭的铁锅吗?我当时很是纳闷。当我走得老远的时候,回头却又看见他慢腾腾地将锅拣回去洗,洗了继续烧水下面条……
上完中学那年,我家迁到城里,至今快二十年了,很少回老家,也就不知道有关戏子以后的事了。前些年回老家,偶尔从戏子家门前经过,我才知道他已入土好多年了,他没有子嗣,现在忙碌的人们也很少有闲时间想起这里曾住着一位有故事的老光棍。
路旁的涝池被填平了,盖了新庄基。戏子以前住的老房子还在,不过已破旧不堪,没有了门,里面堆满柴草。老院子周围被插上栅栏,有人在里面养起了猪。